黑辛夷

你总要完成一场炽烈的蜕变

幻想与现实



玖兰枢的想法从来都天马行空,譬如他从国中时期开始撰写一部生活纪小说,用华丽的笔墨将他身边的人塑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悲剧角色:中世纪的圆桌骑士,孤老终生的悲惨公爵,被人民推上断头台的国王,以及蜷缩在布满尖刺的木桶里哀声嚎叫的善妒的王后。他笔下的人物一次比一次真实,真实到他人品读以后都会代入自己从而产生毛骨悚然的感觉,连同发小一条拓麻及蓝堂英在内的一群人都对他的文笔叹为观止,但唯独锥生零不买账。

他说这是太过幻想的文字,玖兰枢简直给它们插上了匪夷所思的翅膀,让它们飞上遥远的天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不受控制。为此他们经常争论个十天半个月,以至于放学回家都要在隔着一两条街的自家二楼和对方互呛,导致三位家长向附近邻居道歉已经成了常态,锥生零每个周末的早晨都能听见玖兰枢牵着他家养的那只德国黑背犬在自己家楼下溜达,间或掺杂一两声低沉的犬吠,总之就是不让他睡个好觉。

 

后来进了高中也没能收敛这种针锋相对的气势——玖兰枢荣登年纪第一宝座和学生会会长头衔,锥生零则紧随其后占据年纪第二和风纪委员头衔,每天早晨都站在校门口用各种理由挑玖兰枢衣着打扮上的刺,最后玖兰会长扣的荣誉分让他在下个周一写了一份检讨在国旗下大声朗诵,彼时锥生零站在台下用力揪住自己手臂才勉强忍住了笑声,当天全校学生都感受到了玖兰会长究竟有多恐怖。

至于玖兰枢的写作兴趣?啊,他在闲暇时间里参加了戏剧社团为其撰写剧本,每逢校庆和学园祭,戏剧社的经典舞台剧改编总是最受欢迎——但锥生零很清楚,不管是校内的女生还是校外的女生都是冲着玖兰枢这张艳绝的脸来的,所以说他才觉得玖兰枢的文字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啊!

 

私立黑主学院在高二有一次选择艺术类课题高考的机会,绘画或者体育,玖兰枢本以为锥生零会选体育,毕竟这个银发小子虽然哪哪他都看不顺眼但射击成绩意外的不错,但锥生零却意外地选择了看上去文绉绉的绘画。

老实说,这和锥生零的气质不太符合。一看见锥生零敞开的校服领口和耳骨上明晃晃的金属环就能看出此人绝非乖乖学生,更何况颈侧一大片显眼的刺青(平时会用遮瑕膏遮住),话说回来这种人究竟怎么当上风纪委员的啊?居然还能站在校门口对他鸡蛋里挑骨头!

小道消息:锥生零的养父是黑主校长!

 

锥生零在高二这一年对画画产生了非常大的兴趣,他什么都画,画学校里养着的橘色猫咪,画春天灿烂盛放的粉色樱花,画黄昏时分割天幕的血色夕阳,画各种各样的东西,偶尔也会画进玖兰枢那张欠揍的脸。每到玖兰枢得空的时候他总会在画室找到锥生零,站在一旁用委婉优雅的声调来检阅锥生零的画:色彩不对,画的太现实,缺乏梦幻气息,以至于小猫画的一点也不可爱。银发的风纪委员会忍无可忍地抄起手边的颜料盘就往他身上扔,玖兰会长虽然闪避地及时但仍然挡不住被泼出来的颜料溅到自己白色的制服上,他微笑而不失风度地问一句,锥生君,不就是点评两句,至于给我送这么大份“礼物”吗?

锥生零扯起嘴角冷笑两声:用颜料招待你那是抬举你,玖兰枢,别太看得起自己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被捧着一堆化学练习册路过的蓝堂英收进耳朵,当下扔掉手上象征着一个班呕心沥血的课时作业冲进画室要和锥生零拳击,被玖兰枢轻松一抬手给挡了下来,拎着他的领子像拎一只炸毛的猫咪似的,轻轻松松化解危机,并且自顾自地给锥生零扣下一顶恩情的帽子,慢悠悠地讲,锥生君,刚刚你欠我一次,以后记得还。说完转身离开画室,还不忘关上门来隔绝锥生零愤怒的投掷杂物的物理伤害。

 

毕业那天正巧是樱花飞落的季节,锥生零穿着统一的制服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左边,玖兰枢穿着学生会的特制白色制服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右边,拍下毕业照的那一瞬间结束了这三年的相伴时光,相片定格在他和他遥隔云汉的咫尺距离。

锥生零去了大阪读大学,玖兰枢去了东京,即便如此在偶尔放假回家的时候都能在落地的机场偶遇,彼此互相“友好问候两句就作罢。但天有不测风云,没过两年玖兰家夫妇就双双遭祸逝世,玖兰枢买好当天凌晨的飞机,锥生零也半夜接到电话被通知死讯——他其实和玖兰枢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和玖兰家夫妇的关系也挺和睦融洽。更何况家里还有个黑主灰阎和玖兰家关系匪浅……他爬起来收拾东西和订机票,透过窗外时隐时现的月亮意识到,又要下雨了。

 

 

玖兰枢从未停止写作,他的技巧因为人生经历的增多而变得诡谲起来,有一种诡异的阴翳感。但他写出来的东西从来都不能串联成一个故事,片段而细碎的,每一个人都是悲剧式角色,无论是世界末日还是赛博朋克,亦或是三四百年前那样浪漫而华丽的中世纪,在他的笔下从来都栩栩如生。锥生零看不惯,他觉得现实不是玖兰枢写的那样,他的想象已经超出了普通人会拥有的情感范畴,拥有着强烈的感染力和共情能力,所以他斥责、争吵,企图把玖兰枢从那样长满棘刺的深渊里拉回人间一点,可惜这个人面野兽越陷越深,一直到他都望而却步的程度。

锥生零也没有停止过画画,只是在这样分离的时光里,他的画不再只是单纯的风景和动物,开始出现男人的轮廓:昳丽而柔和的,锋利又冷漠的,漂亮的幽深的酒红色瞳孔,分散的笔画逐渐在他的梦里组建成玖兰枢那张漂亮的脸,带着他最看不惯的阴郁和没必要的骄傲。

因此他下车的第一步就是揪着玖兰枢的衣领问他,你还想做个正常人吗?

玖兰枢一根根掰开他用力攥紧的手指,冷淡疏离地回应一句,这和你无关吧。

 

因此锥生零在二十二岁时格外想念曾经十七八岁的日子,那个时候玖兰枢会和他争吵,会和他作对,他们乐此不疲地进行着捉弄游戏,像两个在末日里狂奔的人一路前往世界的尽头,断裂的桥和风雨欲来的浓云也没办法阻挡他们的步伐,快乐和疯狂仅仅在一念之间。

葬礼结束的晚上玖兰枢来找他,问起来他高中时买的那辆哈雷还在吗?锥生零说还在,把手指间刚刚点燃的烟摁熄在墙壁上,转身进车库把曾经的爱车推出来。他拧干抹布一点点擦干净哈雷喷了哑光黑漆的挡片,途中和玖兰枢的目光短暂地撞到一起又迅速挪开,时间仿佛停滞在这里,非要他们俩之间的一个人主动站出来推着时间前进。

玖兰枢站起来,手指抚上哈雷的方向把和坐垫,冒着月光一点点走到锥生零面前。离得很近,这是他们俩认识十几年来离得最近的一次,玖兰枢的鼻尖靠着锥生零的脸,呼吸缠在一起难舍难分。锥生零的发色太像今晚的月光,玖兰枢鬼使神差地抵着呼吸问他,可以吗?

锥生零眼睫颤了两下,手指握紧了哈雷的方向把,一点点闭上了眼睛。

 

 

有够疯的,锥生零想,他和玖兰枢都挺疯的,在一方的父母的葬礼刚刚结束的时候靠在哈雷上接吻,接吻的对象还是曾经争吵不休的死对头,他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才会跟玖兰枢接吻?但他不会留给自己深思这些东西的机会,他长腿一跨坐上哈雷,从车库里搜罗出来的头盔最终还是被他搁置在了一边,拧开油门的一瞬他的坐骑发出了久违的轰鸣,在皎白的月色下显得格外隆重,像一首逃亡前的协奏曲。玖兰枢也坐上去,坐在锥生零的后面,黑色衬衫歪歪斜斜,他从来没有这样不修边幅地外出过,但在今天破例了个彻底。

狂风呼啸着疾驰,周身的景色飞速倒退,前所未有的清凉和刺激烧沸了全身血液,玖兰枢在这样飞奔的疯狂里短暂扔掉了那些纠缠他许久的糟糕情绪,此时唯有锥生零的体温和冷冽气息最清晰。他伏在锥生零的背上,和银发车手嘴巴靠着耳朵。他问他,你还在画你那些写实主义吗?

锥生零一拧油门,急速拐过一个弯道,不咸不淡地回答一句,如果你没有放弃你那些可笑的幻想文学,那我就不会放弃我的现实爱好。

 

玖兰枢就这样坐在他的后座上闷笑,抽动的躯体有些微的震动通过这样的肢体接触传递到锥生零身上。他感觉有点恼火,在心里骂了一百句玖兰枢,嘴上也没闲着,一边加速一边骂他:你活腻了?

然后他听见玖兰枢慢慢停止了笑声,再慢慢地回答:啊,活腻了。锥生,就这样开到悬崖下,好不好?

锥生零没理他,沉默着驱动哈雷回转,往家的方向疾驰。

 

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前停下来,买了一听罐装啤酒,锥生零和玖兰枢坐在公路边上的长凳上,玖兰枢一边嫌弃地打开易拉罐,一边对锥生零的斥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愿意喝这种平民啤酒就滚回去喝你的八二年拉菲,你以为我会像黑主灰阎那样惯着你吗?

玖兰枢就那样用品尝红酒的姿态一点点地喝,喝一两口就停下来,对着锥生零点点头说,你说的都对。锥生零被气的没辙,只好一口闷掉手上这一整罐。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想开到悬崖底下去。

啊,是吗?为什么不实现它呢?

还用问吗?无非就是肾上腺素飙升而造成的冲动情感,冷静下来就不会这么想了。

你还真是单纯。

啊啊,没你单纯,写王子公主童话的玖兰会长。

 

曾经写过王子公主结婚的前任学生会长回以一笑,用指尖摩挲冰凉的易拉罐,好半天才回了一句:看来你当年真的没有翻到最后啊。

锥生零疑惑地回一个眼神。

你真的以为当年王子公主结婚就是我给的最后结局吗?他摇摇头继续说,不是啊。

王子公主结婚以后,王国面临了一场世界末日,变成王后的公主带着女儿抛弃了变为国王的王子,用国王的尸体来平复火山的怒火。最后王后成为国王,小公主成为公主,并且将她们抛弃国王的行径美化成国王自愿献身,并将这种虚假的荣耀变成一种意志,在这个王国永远地流传下去。

玖兰枢偏过头来,有些过长的深棕色发丝遮住了些许视线,他像一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恶鬼说,你也会继承这样虚假的荣耀吗?

锥生零翻了个白眼,从他手里拿过来已经喝空了的易拉罐,弯腰拿了个新的递给他,没好气地回应说,什么荣耀,我有的从来都是我自己的信条。

他还说,赶紧醒醒,从你那天花乱坠的梦里醒过来看看现实,比起那些花里胡哨的,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我才是真实的吧?

 

玖兰枢抿一口苦涩的啤酒,又侧过身去吻锥生零一下,吻到同样苦涩的酒味,才从充满了末日的梦里清醒了一点,抱着他的腰说,你是真的。

 

 

所以你的那些画,到底有什么意义?

怎么还要问啊。我喜欢画,不行吗?

就像我写那些东西,你画画也有理由的吧?

……能有什么理由?

比如画的是我之类的,这样的理由。

果然刚刚就应该把你从悬崖上扔下去。

 

他低低地笑起来,抱着锥生零的时候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素描纸。

上面是用铅笔勾勒的,玖兰枢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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